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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骊歌(养娃番外,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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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里克与蜜萝的婚礼如前者所愿在玛德来娜大教堂举行。巴黎市长很乐意为这对爱侣证婚——他就像大多数看过那次表演的人们一样,  尽管惋惜于男主唱怪异的容貌,  却也相信那美人儿倾心是对后者深情的奖赏。此外,  要蜜萝说,大教堂的马丁神父捏着鼻子念证婚词的模样实在别有一番趣味。

        这对儿小夫妻并未辜负市长的好意——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  他们合作演出了许多自己作词谱曲的剧目,  不时会有堪比从前克莉丝汀主演的那出开幕小戏《女武神》的经典面世,  但也不乏一些情节俗套、意蕴肤浅的爱情悲喜剧——后者通常是这对夫妇自娱自乐的产物,剧中对于女主角的塑造总是完美到令人麻木,  不时一段音域横跨五个八度的谱曲供雷打不动的女主唱炫耀歌艺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害得剧院里给蜜萝作替补的小姑娘每回登台前都得先修改曲谱。鉴于二者绝妙的歌喉与对比鲜明的面容,  这些悲喜剧倒也十分卖座——也亏得蜜萝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饰演那些完美到不似真人的角色,  居然还能够不令听者尴尬。

        夫妇俩多年来与接替哥哥监督剧院事务的夏尼子爵合作十分密切。唯一的遗憾,夏尼家的小子爵古斯塔夫已经快要有第二个妹妹了,  远在西班牙采风的卡洛塔夫妇也传来暂居此地养胎的好消息,  这令人称羡的一对儿却仍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大概上天是在挑选一个艺术禀赋足够充分的孩子来继承他们绝妙的技艺与才华吧。”两人的仰慕者大多如此对外解释,却没一个人想过,  这竟会“一语成戳”。

        彼时蜜萝已经过足了在亚欧大陆上旅行的瘾头,不知怎么想起埃里克曾提过,自己却无缘参与的海员生活,娴熟地对埃里克一通撒娇,  就哄着丈夫像当初送别自己那样驾着一艘小船出了海——别说后者航海经验丰富,  运气也向来不错,就算真的特别倒霉遇上狂风大浪,蜜萝的海妖身份也不只是摆设。

        信心满满的夫妇俩并没有想到,  还没到远海就撞上了突如其来的水龙卷——有蜜萝的贴身保护,埃里克性命倒是无虞,但那艘还算结实的小帆船可就没人顾得上了。

        “我们去看看哪里有航船能求救吧。”风暴过后,蜜萝对上埃里克一言难尽的眼神,不由尴尬地挠头。不过说起来,因为蜜萝种种心血来潮,两人这些年旅游时出过的各种意外着实不少。因此,二十四孝好丈夫埃里克也不过叹息一声,就由着妻子展开翅膀,带着自己落在了一艘航船附近的水域,然后作为可怜的落难者顺利被人救上了航船。

        这艘船叫做作弗吉尼亚号,常年来往于欧美,嗯,一百年后的欧美之间。夫妇俩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蜜萝因为有过一次经验并不是特别惊慌;而埃里克,只要蜜萝还在身边,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必要惊慌。

        埃里克冷静地说服那位年纪不轻的史密斯船长,得到了在三等舱奏乐表演以还债的机会。当然,他得遮住面容,而蜜萝则正好相反,被老船长安排到了头等舱——后者最是了解,似她这样的美人儿,哪怕只是站在钢琴前不动,也能吸引上流社会那些风流男人的眼光。

        但在他们走马上任之前,头等舱的钢琴先被一个男孩占据了。

        那孩子才五六岁大小,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廉价衣服,戴着一顶灰黑色的小帽子;他膝盖以上的部分有一半搁在相对儿童而言还算宽敞的凳面上,两截短短的小腿则漫不经心地悬空晃荡着,巴掌大小的脸蛋上还不知道在哪里蹭了几道难看的灰印子——与这富丽堂皇的厅堂,以及他眼前那架轮廓优美的钢琴全不相符。

        但没人在意——所有人都沉浸在他弹奏出的那首轻松欢快的小调里,而埃里克盯着他在琴键上灵巧跳跃的手指,一时痴迷。蜜萝听见一位脸上敷着厚厚一层妆粉的妇人向史密斯船长询问他的名字,然后得到一个近乎浪漫的答案——1990。

        他们后来得知1990是船上一位锅炉工收养的孩子,全名是“丹尼.布德曼T.D.莱蒙1990”,据说中间名来自把他遗弃在头等舱的钢琴上的身份未名的生身父母。

        “那孩子真像你。”登上轮船的第一晚,他们在被窝里不约而同地开口,而后同样默契地做了决定。

        是的,从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他俩就已意识到,1990的性情与天赋就像是自己两人的结合与升华。而且他们随后了解到,这孩子没有户口或护照——夫妇俩相信他就是这场奇遇恩赐的礼物。

        但1990还有位在船上做锅炉工的养父,于是埃里克只好遗憾地把他当做又一位徒弟教导。唯一的好消息,这小家伙一点儿也不害怕老师怪异的面容——每当那双充满灵气的金棕色眼睛愉悦地向他们看去,总有种把夫妇俩心都融化的魔力。

        “你们有孩子吗?”与埃里克四手联弹的间隙,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却稍稍沉下脸色,带点不可思议地低声叱骂:“这可不行,你们迟早会被关进孤儿院的。”

        在之前的日子里,夫妇俩差不多已经见识过他那位难得识字的锅炉工养父对他进行了多么奇怪的教育,此时也并不试图同他争辩。蜜萝甚至轻巧地挤到琴凳上坐下,黑漆漆的眼眸带了一点点引诱的神情:“是啊,那你能在我们被关进孤儿院之前当我们的孩子吗?”

        “如果孤儿院的人来抓你们,我可以暂时为你们作证,我是你们的孩子。”1990偏着头想了想,愉快地回答,几缕金棕色的头发从帽子边缘活泼地探出一点儿茬头,“他们之前来抓史密斯船长时,我也是那么说的。”

        他说的是夫妇俩上船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两人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是史密斯船长去信陆地上的孤儿院,试图送走1990,却又临时反悔,谎称那是自己的子侄。这是十分可行的策略,因为与大多数移民不同,生长于船上的1990天然有种海洋般浪漫不羁的性情,不动不开口时甚至显得高贵优雅,即便穿着锅炉工的旧衣改制而成的衣服也像是个落难的王子。

        1990与生俱来的对于音乐的灵性在埃里克第一次试图教他些什么时就已展露无遗;埃里克为此想法子弄到足够的钱财后仍执着地随这艘几千人的船来来回回。但他不再试图教导1990乐理或者更为具体的技法,而只是拉着蜜萝一起,用他们在船上所能找到的一切乐器在1990身边演奏,试图将更广袤的音乐艺术灌进1990天才的脑海里——然后纵容地看他令头等舱的旅客们沉浸在各种不算优雅的曲调中忘乎所以,或者在三等舱尽情地弹些独特的,绝不符合任何时期作曲规律的奇特曲调。

        相比之下,蜜萝更珍爱这孩子自由不羁的灵魂。她在轮船遭遇暴风雨时带他悄悄解下固定钢琴的轮扣,最初是蜜萝将小男孩紧紧抱在怀里,待他年长些便是两人紧紧地挤在琴凳上,随钢琴飘移的节奏弹些随性的曲调。

        “真麻烦,没有你带领的时候,我总是不小心撞破船上的玻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1990这样说的时候,差点儿又被史密斯船长罚去舱底铲煤,以赔偿自己任性造成的损失。而蜜萝揉了揉少年人由金棕色渐渐向浅棕色转变的头发,笑着承诺下个暴雨天再带他去琴凳上玩耍。

        为了保护这珍贵的自在,他们就像舱底所有的工人那样,几乎不纠正他对陆地种种奇怪的误解——但有两点例外。一点是,“妈妈”不是某匹马的名字,而另一点是,陆地上没有吃人的大鲨鱼。

        “1990!”蜜萝习惯性用自己认为最浪漫的部分称呼他时,应声的人已从不到埃里克腰高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拥有深棕色的短直发和眼眸——他仍像小时候那样自由自在地在舱底“呜呜”作响的锅炉和钢琴旁嬉戏,这相对常人而言略显跳脱乃至怪诞的作风却几乎完全消灭了他幼年时隐隐显露的贵族气质。

        “我之前弹得还不错吗?”1990快活地问,绝口不提那位专程上船与他比试,却又惨败而去的爵士乐名人。而蜜萝理所当然地点头,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

        “你没忘记吧——你前天输给我了,今天就得跟我们去岛上玩玩。”她趾高气昂的模样丝毫不像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事实上,相对新人类漫长的寿命而言,四十岁与二十岁的变化本就与旧人类二十岁到二十四岁相差仿佛。倒是埃里克,今年五十有余的他鬓角已经隐隐泛起斑白了。

        “我没忘,夫人!”1990臭着脸回答,顿了顿,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你向我保证,岛上没有鲨鱼。”其实这时候,他那位锅炉工养父已经去世有几年了,而1990也早就了解“鲨鱼”这物种的真实情况,甚至不是第一次陪蜜萝夫妇登岛游玩——但这一切并未改善他对陆地,或者说一切望不到尽头的事物近乎本能的抗拒。

        三人跟史密斯船长打过招呼后,在航线附近一座小岛上痛痛快快玩到弗吉尼亚号返航——包括1990,但他毫不意外地再次拒绝了两位长辈登上陆地的提议。

        再后来就是可怕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连弗吉尼亚号偶尔也会被天上飞机投下的炸/弹波及——就连头等舱的旅客们渐渐也不再有闲情跳舞了;人人都变得神色惊惶,行迹匆忙——只除了1990。

        那孩子始终神态轻松,在这个遍地炮火的世界衬托下近乎荒诞。但他的音乐成了船上伤员们抚慰心灵的良药。埃里克也想同他一起做这事情,但已上了年纪的老人被依旧年轻的妻子强拉着去了瑞典——那是克莉丝汀的故乡,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没参与二战的国家。

        1990有时会偷偷借用船上的通讯室给他们打电话,漫无边际地闲聊,相互说说自己脑海中的旋律。有段时间他时常同他们一起回忆一位美丽的女孩,说起那个在她睡梦中大胆偷得的吻,以及自己当初原本决心应邀去她在岸上的家中拜访,却终于止步舷梯中间的放松与遗憾;又或者是那位曾与他和埃里克都相交甚笃的小号手,说起他微胖的身材、擦得光亮的小号,以及时常在他与蜜萝热情相邀时气急败坏的眼光。

        这样的日子很是持续了一阵。忽然意识到接电话的只剩下蜜萝一人时,1990的语气仍十分轻松——至少也是平静的,就如许多年前,三人初见时,那个衣着寒酸的男孩在琴凳上弹奏的那只无名小调。但他再来电话时就不再谈论那些跟音乐有关的事情了,并转而讲起自己无聊时,对着通讯室的电话簿随意拨通电话后,缆线那头的陌生人种种有趣的回应,偶尔夹杂偷用电话险些被船上的安保人员抓个现行的抱怨。

        “不想去陆地的话,就去找个小岛待着,或者去另一艘船上也行——这是我和埃里克应当对你承担的责任。”到电话也打不通的时候,蜜萝出乎意料地回来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因此地除他之外再无旁人不曾完全收起的一对白羽半拢在背后,配合她略显生硬的神情有些像是他年幼时惧怕的鹰身女妖。

        1990原以为时光不会在这位神秘的夫人身上留下多少印记,却意外地发现,除却那张被时光偏爱的面容,绝大部分属于少女的特质已从她身上完全消失不见了。

        那时候弗吉尼亚号宣布报废并不是太久,还不算格外空荡的船身漂浮在海面上,里面既没有电话,也没有会随琴声起舞的旅客;当然,还算值钱的钢琴自然是优先被搬走的对象。而他从船上一个被堆随意堆放的杂物遮挡的角落里走出,带着乱蓬蓬的头发和顾不上打理的胡茬,看上去像个在船上飘荡的幽灵。

        “您想像过用两只右手弹琴吗,夫人?如果我么被炮火炸掉一只手臂,而上帝又敷衍地补上另一只。”1990十根指头在蜜萝眼前灵巧地弹动,就仿佛他指下仍有一架钢琴似的。熟悉的轻松笑意依旧从中年人眼底源源不断地涌出,以至于蜜萝险些也产生了这话题十分轻松的错觉。

        她于是沉默下去,像是在遵从丈夫的遗愿让他做个自由的死魂灵,还是强行把他带回陆地,然后令这天才的灵魂也随之泯灭于陆地的炮火尘烟之间挣扎。很久之后,她终于挤出一抹与他相似的轻松笑意:“再跟我打个赌怎么样?就赌我还能活很久,久到给你做一辈子的路标或者航标也绰绰有余?”

        “好吧,陆地对你而言的确是陌生的,但陆地上的人们呢?小号手,那个女孩儿,还有我?”但她好像也觉察自己先前的话实在毫无说服力,立即又改口道,“尤其是那个小号手,他之前才忧心忡忡地寄信告诉我,打算回船上找你。”

        其实1990是相信的,他相信这位夫人还可以活很久,正如他幼年时相信“妈妈”只是一匹好马的名字一般。但这同他有什么关系呢?除了那个从前偶尔落足,后来却被炮火夷平的小岛,弗吉尼亚号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了——他知道这世界将要崩塌了,而他宁愿也正该随之而去。

        “但愿他还找得到我。”1990顽固又放松地说,“您也是,夫人。如果您不介意听我用两条右手臂弹琴的话,或许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蜜萝忽然意识到他们——她和埃里克将1990保护太过,无论是他于音乐的灵性还是那要命的,与他所生长的弗吉尼亚号不可割裂的随性自在。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向1990强调“陆地上不会有大鲨鱼来吃你”时,那孩子的回答——他说:“每当我从船舷上向下望去时,从没看到过陆地的边际——你怎么知道那上边确实没有鲨鱼,而不是鲨鱼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等着捕猎你呢?”

        蜜萝现在仍有无数手段蛊惑他离开这艘生命已走到尽头的渡船,仍可以做出无数承诺,关于1990以及不止他在船舷边时目之所及的陆地,并保证实现诺言。但她终于明白,那些并不存在于陆地上的吃人鲨鱼一直都静悄悄地潜伏在1990心底——而这群怪物并非以血肉为食,而是以某种更珍贵的东西——譬如自由与灵性为食,只等他踏上陆地,或者说任何弗吉尼亚号以外的领地,便要将他分而食之。

        “好吧,1990,我的孩子,我总是很难理解你们这些艺术家的心思。”蜜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漆黑的眸光便带了些欣慰的笑意。她既不再提为他寻一座陌生的小岛安家;也不提他曾为那女孩录下,却未及送出的碟片;只是声音平和地对他笑道,“不过,你们各自觉得圆满也好。”

        最后,1990目送那唯一不得圆满的人收起羽翼,墨蓝的鱼尾浸在海波里,眨眼间就已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