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
[歌剧魅影]天使镜像
导航
关灯
护眼
字体:

☆、时光之隙(末世番外)

日照小说网 WwW.rzlIb.Net
        一、

        就像大多数在荒野挣扎求存的生灵一样,  那条黄犬气味并不好闻,  仅有的几簇毛发还这里那里纠结成大大小小暗色的毛团,  露出底下遍布紫红瘢痕的皮肉。

        非常明显的感染异化种特征,相比各种古怪的外星入侵物种整体战力略有不及,  却是地球进入末世后,  为数不多仍保留部分原生特征的荒野物种——理论上来讲,  能够驯服返祖生物的天赋,也有很大几率让这只黄犬听从吩咐。黑发女童勉强冷静地试用了一回从旧人类长辈处偷师来的闪避技巧,  然后不得不顶着一脸口水仰视巨型犬只近在咫尺的狰狞头颅。

        在基地里时从来没人让这么难看的动物靠近过她!短暂的茫然过后,  小姑娘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圈,  却见大片温热的液体先一步沁出黄犬眼眶,  转眼就洇湿了它眼周暗红的泪痕。

        “大块头,你哭什么呀?”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到底没哭出来,  最后只好推了推黄犬紧紧摁在自己胸口的肉爪,软乎乎地抱怨。女童手心与黄犬爪上裸露的皮肤温度其实相差仿佛,  埃里克却被烫得颤栗了一下,本能地微微紧扣,直到他听见“刺啦”一声轻响,才发现自己似乎把人家胸前的衣襟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黄犬小心翼翼缩了缩爪子,  小姑娘发誓,  那一刻,自己从那张丑丑的狗脸上看出了名为“尴尬”的神情。

        “别哭啦,大块头……要哭你也把我松开再哭嘛……”黑发女童带点儿宠溺又带点儿委屈地哄道——虽说她很是嫌弃黄犬的卖相,  但的确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条哭唧唧的大狗有多可怕。别的不说,那双湿漉漉的金色兽瞳不仅温顺无害,甚至还有点儿可怜兮兮,直看得人莫名心软。否则,身为在基地守卫严密关照下还能成功偷溜出来的新人类熊孩子,即使因为某只巨型生物的气机过于无害而不慎被近身,她的反抗又怎么可能如此温柔,近乎儿戏。

        如果抚育她那位旧人类长辈在这里,恐怕免不了一顿小惩大诫。但除了机械地练习驯养返祖生物,到时机成熟时挑起为基地提供食物储备的重担,小姑娘也早就想要找个忠诚可靠的同伴了。在她想来,那位伙伴不必拥有绝顶的战力,但它应当沉稳可信;也不必拥有高明的见解,但它应当乐于倾听……而那条黄犬,从狰狞的外貌到爱哭的个性,乃至过于庞大的体积似乎都与她理想中的伙伴迥异。可谁让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眸太过深情,以至于小小的孩童即便不解其意,竟也本能般未忍辜负。

        大狗像是有点儿开心地甩了甩尾巴,眼里泪水却流得更急了。大滴大滴温热的液体滚过黄犬眼周暗红的泪痕,又滚过它下巴枯黄稀疏的毛发,于是黑发女童严重破损的衣襟没一会儿又被打湿了一片。小姑娘迅速偏头,勉强躲过大狗抽噎中夹杂的一声闷雷般的喷嚏,干脆整个儿抓住那只肉爪,同时加了几分力气,试图把那个令自己呼吸不畅的罪魁祸首往边儿上挪点儿。

        埃里克的视线因从剧烈的哭泣早已模糊不堪,但他仍能勉强看清女童白皙丰盈的手臂,就连掌心也是这个世界的孩童少有的整洁干净——除了这半日以来,荒野赋予她的崭新的、浅淡的留痕,几乎找不见任何陈年污垢或伤痕;而被她抓在掌中那只肉爪却是光秃秃,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威武好看,唯独末端略带弯钩的指甲虽不能像猫科动物那样灵活地伸缩,却被磨得比大多数猫科动物的爪子还要锋利。

        他于是不得不回想起自己作为一只孱弱黄犬的新生——并未被上天施舍美貌,反而因为异类身份不得不忍受更多毫无道理的警戒、驱逐与背叛。像个滑稽的噩梦,而埃里克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不止一次为这苦难的命运痛哭咆哮,却始终不肯挣脱——分明,当他驾着小船独自驶向无人的海面时就已耗尽独活的力气了。

        老实说,最初重生为犬时,埃里克就曾期盼过蜜萝也能在这个古怪的世界重获新生;但现在,倘若能够选择,他却宁愿蜜萝如自己从前所想,只是从遥远的东方漂洋过海而来,而不必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艰难求存。

        黄犬微微翘起自己伤痕累累的爪尖,却固执地不肯放松。埃里克略一犹豫,就再次低下头颅,放任自己像只真正的犬类一般珍重地轻舔主人面颊。小姑娘的面颊自然也是温热柔软的,令他想起在马戏班的营地或皮蓬车里那些数不尽的夜色温存。

        女童小声惊呼着,晃着脑袋徒劳地躲避了一会儿,终于有点儿生气地用力推开大狗的爪子——作为末世诞生的第一批新人类,她固然比普通孩童多些力气,却还远未到能超越黄犬的地步,只是这体型巨大的荒野猎手属于人性的部分骤然惊醒,并好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慌忙抬头退开半步。小姑娘揉了揉被摁得隐隐作痛的胸口,才从地上爬起来,就见那只黄犬耷拉着耳朵蹲在离自己不足半米的地方,像个被家长罚站的小孩;但它身后同样光秃秃的尾巴时不时欢快地甩动两下,像小孩偷笑时不慎露出沾着蜜糖的牙齿。

        “大块头,你想被我驯养吗?”小姑娘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习惯性带了点儿高高在上的骄纵,偏又问得小心翼翼,神情和语气都这样柔软殷切,竟也同埃里克记忆中那柔情的荫蔽有几分相似。

        但他从不知晓自己记忆中那固然不乏温柔,却厉害到不像个女子的姐姐与情人还有如此娇软的时候——就像任何一个承蒙家人千娇万宠,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跟她出身的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天然便是最鲜明的对照,以至于连他也不想再咀嚼那些苦难的过往,反而自然而然盘算起怎样才能被允许追随并守护自己心爱的姑娘。

        您早已是我的主人了。黄犬稍稍低垂了头颅,属于人类的灵魂便禁不住在心底叹息。

        两米高的大狗即便蹲坐下来也比目前才两头身的黑发女童高出一大截,当它垂下头颅时,一切狰狞丑陋的细节都被看得愈发清晰。小姑娘大胆地上前两步,轻轻爱抚新朋友锋利外露的獠牙。从理论来讲,这并不是绝对安全的行为,但她直觉自己已拥有一位忠诚可靠的伙伴。埃里克一动不动任她施为,虽则他也清楚作为新人类的小姑娘其实不那么容易受伤。

        “那么首先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漆古’,形容铜镜品相那个‘黑漆古’的‘漆古’。”黑发女童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她确实还没到能够读懂复杂情绪的年纪,但那双湿漉漉的金色兽瞳本就已经足够鲜亮好看了。小姑娘将眼泪汪汪的大狗认真端详了一遍,终于半是惋惜半是赞叹地做出决定:“你也就这双眼睛长得漂亮,像明亮的星星一样。那大块头,我以后就叫你‘阿曜’啦!”

        耀?明亮吗?黄犬动了动耳朵,牢牢记住自己的东方名字。

        原谅埃里克只能想到这个相对常用的汉字。毕竟,他从前在家中时同贝尔纳向来没什么话好说;而后来,也许是因为同贝尔纳的谈话总是不欢而散,也许是鲁昂小镇上找不到第三个人能听懂汉语的人,总之,蜜萝自从带着他在杜兰先生资助下自立门户,就很少再说那种古老复杂的东方语言了。而在作为黄犬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埃里克虽然也跟许多像蜜萝一样黑发黑眼的亚裔人种打过照面,但仅凭听来那些零零星星的字句,还有各地口音变化的阻挠,能够娴熟应对日常交流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小姑娘其实不太喜欢待在地下基地里,对着毫无野趣的菜畦池塘或果林田园施展天赋能力直到精疲力竭,但她还不能应付入夜的荒野。于是在灰蒙蒙的天幕颜色转深时,小姑娘终于骑上黄犬恋恋不舍地回返。

        “这是阿曜,我的伙伴。”临近基地时,小姑娘向偶尔遇见的人类同胞如此介绍,那声线依旧柔软稚嫩,灵动的笑靥却转瞬隐没了,代之以某种悲悯的浅笑。

        赐予人们衣食的神女理应悯恤世人,而神女的侍从或坐骑也当神骏无暇——至少绝不能是黄犬这般狰狞怪异的模样。何况,小姑娘作为得天独厚的新人类固然愿意接纳哭唧唧的大狗作为伙伴;但埃里克早已了解,对孱弱的人类而言,感染异化种本身就意味着恐惧与灾祸之源。因此,当闻讯赶来的基地负责人之一坚决否定了小姑娘带黄犬入内的提议时,他也并不意外。

        必须感谢长久以来末世幸存的人们对他施加的每一分苦难——即使被六把以上针对荒野物种精心改造的冷热兵器同时瞄准,还有基地守卫们用比兵刃更加寒凉的眼光警戒注目,埃里克仍能完美克制一切容易引发误会的自卫本能,甚至还有心情在小姑娘为他据理力争时悄然给予安慰。

        “可是阿曜会保护我,用它代步也非常舒服。而且它很聪明,比我都聪明——玩五子棋时他连续赢了我好多次!真的,我用树枝,他用爪子,就在基地西南边那片沙地上。”埃里克相信这番说辞完全出于好意,可惜她还没明白,当生灵的智慧超过一定限度,愈通人性就愈引人警惕的道理——不独对异类,也包括人类本身。

        小姑娘还在绞尽脑汁寻找说服长辈的理由,稚嫩的面孔上依旧挂着那种相对于主人年纪而言十分违和的悲悯笑容,埃里克却已看到那位面熟的负责人眼底渐变的神情。黄犬勉强自己甩起尾巴,同时吐着舌头发出欢快的喘息,尽量显得温顺无害,却几乎已预见了分离的结局。

        不想分开,想带她一起远走高飞……可你独自一人已如此狼狈,又拿什么保护她衣食无忧度过每一个危险的黑夜呢?而且她还不是蜜萝,你也不再是埃里克了,她才不会跟你走……无数纷杂的念头涌上脑海,黄犬又忍不住烦躁地打了个响鼻。

        二、

        身为全国所有排得上名号的幸存者基地公认的希望象征,小姑娘很早就被那些位高权重的旧人类们苦心塑造成一尊悲悯的神像。对此,她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但出于孩童跳脱的天性,也并不以为幸运——直到此刻,守卫们的武器随闻讯赶到的基地负责人脸色变化默契地蓄势待发,而她忽然无师自通了作为神像应有的另一副面孔。

        “一切拥戴、护卫我的生灵应当获得恩典。”小姑娘忽然镇定下来,甚至向大狗投去温情的一瞥,眼底柔波却在转头时凝成威严的神情——自然不比埃里克记忆中那位“完人”底气十足,却已隐隐脱出孩童的懵懂,也不再板结着那种不似凡人的悲悯。

        黑发女童所言是更早的时候,她被长辈们强令记忆几十个句子之一,通常用于她代表基地向底层幸存者们派发或统一筹集资粮之时——如果不是那副面孔实在过于年幼,或许当真会有许多绝望的心灵臣服于她裙下。

        那位在埃里克看来有些面熟的负责人沉声呵斥了她一句,看起来很是生气的模样。黑发女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却执拗地与之对视。负责人脸色于是变得更不好看了,但黄犬最终被十二名守卫勉强礼送出门——尽管这次“礼送”的人数比基地正门当值的守卫还多出整整一倍,蓄势待发的武装也并不像是欢送的模样。

        身为新人类,即使是幼年新人类,漆古的视力也远超所有旧人类。因此,她顶着基地门口随暮色四合愈演愈烈的风沙站了好久,黄犬巨大的身形才终于在离此处很远的地方缩成一个肉眼难见的小点儿。

        你差点儿就有一个同伴了。小姑娘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然后再不留恋地转头,朝那位还未走远的负责人追去——身在末世,即便还远未成人,离别也算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但这对埃里克来说并不寻常。事实上,与幼年情人匆匆半日的相处固然不至于令他升起任何不合时宜的绮念,却像是落进一锅沸油里的水滴——只管在埃里克心底溅起重重思忆,却全然不管平息。唯一的益处,那颗心固然被它烫得生疼,到底被迫剥下自己死气沉沉的外壳,露出其下新生的皮肉来。

        没关系,至少知晓了她也在这个世界——或者说,也曾在这个世界,也曾是个娇软、稚嫩,活生生的小家伙;没关系,小孩子都是很健忘的,而你才跟她相处不到一天而已……埃里克熟练地自我安慰,并成功为自己找出许多借口解释小姑娘匆匆一面后就音讯全无的缘由;但在分别的第三天,黄犬又不自觉地在基地守卫的视线外漫无目的地徘徊,直到前爪新添的伤痕再次提醒他,入夜的荒野对一只身躯孱弱的感染种生物有多危险。

        荒野的风夹杂些不问来源的细小砂石打在黄犬近乎全秃的皮肉上,沁骨的凉意终于迫使他搁置那些纷乱的杂念,勉强找回自己曾被姐姐着重培养,又恰巧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运用娴熟的镇定、谨慎与绝不可少的忍耐。

        颜色黯淡的夜空下,黄犬专心考虑着附近哪里有安全隐蔽的容身之处——在长时间的流浪途中,埃里克当然在许多地方都寻到过适合容身的场所;但无论是出于寻觅机会的考量,还是夜晚荒野的威胁,在基地四周百米之内安身已经是这个失而复得的守财奴能够忍耐的极限了。

        而在基地最深处,刚刚收获过的土地被圈出四四方方的一块,纵横交织的线痕遍布其间,与此前在沙地上用树枝划出的那些一样规整。唯一的不同:在黄犬引导下,女童很快就掌握了这种小游戏的规则并兴致勃勃投身其中;当她想对自己近期驯养的动物们面授机宜试图寻几个玩伴时,却只收获了大片亲近而茫然的眼光。毫无惊喜——这些已经驯化了好几代的返祖生物智商一如既往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计,而她确信,自己前些天遇到的那只黄犬即便在异化生物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聪明。

        要是阿曜在就好了。小姑娘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着怀中不知为何精神恹恹的小猪仔生着细绒毛的脖颈,脑海中理所当然再次浮现大狗光秃秃的躯干与它临别时分明隐着泪光的回眸——那本该被淡忘的,因为某一时刻微不足道的寂寞,忽然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生来就端坐神龛的小姑娘并不了解那意味着什么。幸而作为悯恤世人的回报,她虽不幸生在这人情冷漠、危机四伏的末世,却难得被默许保留几分骄纵的权利——虽则黄犬不被允许进入基地,但在确认它对大家的希望所寄并无威胁,也与幸存者们艰难重建的秩序无关之后,这年幼的神女当然有权决定自己青睐哪个生灵。

        老实说,再一次从基地里偷溜出来时,黑发女童并不指望能与大狗再次相遇。毕竟,即便从没出过外勤,她也知道前些天分别时,那些全副武装的基地守卫对一只实力并不强劲的感染种而言是怎样的威胁——远离威胁,这几乎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而他们分别时甚至没有机会约定再见。小姑娘娴熟地躲过基地守卫警戒的视线,正考虑要不要去上回同阿曜偶遇的地方碰碰运气,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跌跌撞撞迅速接近。

        阿曜?女童黑漆漆的眼眸一亮,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便忍不住带了三分笑意。总算她还记得自己此次“潜逃”暂且未竞全功,连忙将一根葱白的手指轻轻抵在唇上,对远远跑来的大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埃里克自然听从,于是本就没什么声息的步伐变得更加轻盈安静,看上去居然隐隐有几分孤狼猎食的风采。只不过这头“孤狼”的“猎物”实在傻得够呛,都已经被猎手一口叼起甩到了光秃秃的背上还不知道逃跑,反而笑眯眯地抱紧了猎手并不光滑的脖颈。

        黄犬本不是以速度见长的生物,奔跑途中还要注意不闹出太大动静,速度就更加一言难尽;但小姑娘承认,迎面的凉风十分宜人;只是一路上细微的颠簸也因此令人难以忽视。

        埃里克刚在黑发女童的指引下抄近路跑到上回游戏的沙地,就感觉背上一轻。埃里克愣了愣,有点儿失落地刹住了脚步。

        “阿曜,趴下,爪子给我瞧瞧。”小姑娘声音娇软,语气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黄犬听话地趴好,继而后知后觉今天的沙地格外“友善”——不仅没有某些危险的小生物出没,就连荒野常有的某些或尖锐或粗粝的杂物也不见了踪影,自己伤痕累累的四爪连同柔软的肚皮一同浅浅陷进松软洁净的细沙里,居然很是熨帖。

        不,不只是沙地。实际上,一路跑来,除了避无可避的崎岖地形,他几乎没有任何细微处的困扰,以至于背上虽然多了个孩子的重量,却反倒比平常独自行走时轻松许多——就像从前姐姐在时,他自以为已成荫蔽,一切恶意与孤寂却总同他隔了一层,些许试探也不痛不痒;而他此后虽不得已独行于世,仍时时回想,时时感念。

        眼前的孩童那么幼小,两米高的大狗即便维持着趴在地上姿势仍能轻松俯视小姑娘黑漆漆的发顶和坦率地浮着浅浅一层心疼的眼睛;但埃里克固执地认定自己已再次获得那柔情的隐蔽。黄犬忍不住欢脱地大幅度甩了甩尾巴,直到它想起好像有谁正在为自己检查后爪。

        埃里克:亲爱的,如果我说我其实并不想干这种蠢事,完全是这具犬躯的本能太强大,你信吗?

        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子的小姑娘黑着脸绕到黄犬前面,一不小心对上大狗可怜兮兮的金色眼睛,挣扎了几秒,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对寻常孩童来说是很常见的,但放在自小贡在神龛里教养的小姑娘身上就殊为难得了——本就是正该幼稚活泼的年纪,脱离某种不合时宜的沉稳淡漠后,小家伙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埃里克忽然很是痛恨那些将小姑娘囚禁在神龛里的虚伪之辈了——不知为何,他断定作为那等荒诞的存在,即便地位崇高,也必然极不快乐。

        “阿曜,我听基地老一辈们说,末世前很流行一种叫做‘二哈’的犬类宠物,经常犯蠢拆家,如果来了窃贼还会跟窃贼一起玩儿——你不会就有二哈血统吧?”埃里克发现小姑娘狡黠玩笑的时候那双貌似纯良的黑眼睛同前世最为相像。黄犬一只爪子仍乖乖被小姑娘举着,用同样异化过的植物碎末细细涂了几层,患处传来轻微的麻痒。他想着从前蜜萝关于这种犬类只言片语的形容,一本正经地“嗷呜”了一声。

        “你可千万别立志做二哈呀,阿曜……”小姑娘又想笑,却被黄犬眼里浓到快要满溢出来的宠溺烫得发慌——作为一尊神像成长的她见惯了“信徒们”狂热的仰慕赞颂与绝望的哭诉叱骂,习惯了旧人类长辈们令人窒息的期盼,不时冒头的偏激驳斥或委婉质疑更是寻常……可是有哪个神灵或神灵的代言是需要宠爱的呢?又有谁敢对这尊贵的神使表露宠溺?

        是的,她确定那就是宠溺,就是那种收养她那位旧人类长辈和教导她那群旧人类长辈大概永远也不会对她流露,她却时常从某些深爱孩子的父母脸上偷看到,就连生活的艰辛愁苦都不能遮掩的神情——每到这时,她总愿意多花些精力聆听他们的祈盼或是感激。

        “其实变成二哈也……也挺好的……反正我不出外勤,你……你应该不会‘撒手没’吧……”小姑娘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台锈钝的机器,平时大方可亲的人忽然忸怩起来。

        而埃里克已经完全愣住了。直到此刻,他才将眼前这个小家伙同记忆中那个温柔洒脱的身影完完全全区分开来——作为姐姐与情人的蜜萝是温柔的浪潮,孜孜不倦将他这颗丑陋晦暗的顽石冲刷到熠熠生辉,不许存留一丝阴霾;这个小家伙却比初春的花苞还要青涩稚嫩,团团蜷缩在人为的叶荫里,只等天空恩赐一滴温存的雨露便愿意敞开心扉倾情盛放。

        埃里克忽然庆幸使自己而不是别的人或其余生灵率先触碰小姑娘柔软的心扉,他甚至进一步猜想:是否就像自己重生为犬邂逅情人的幼年一般,蜜萝其实也是从未来某个时间点回到过去,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为他张开羽翼?

        倘若真是如此,我将多么感激这命运的施舍!黄犬几乎又要流泪了,但他很快又把泪水逼回眼眶。当害羞的小姑娘因半晌未得到回应疑惑地抬头去看时,就只见黄犬光秃秃的丑脸上灿烂到晃眼的笑容了。

        三、

        第一次驯养的生物是一种带翅膀的小兽,第一批被送到她面前时已经快要脱离幼崽的行列,修长身躯上油亮亮的皮毛已经似模似样了,两翼却还未褪尽蓬松的绒羽。

        小姑娘还记得那些奇异的眼睛,初见时混沌一片,只本能地映射着桀骜难驯的光芒——自然,同横行荒野的外星入侵种相比,几只尚未完全成熟的原生异化种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当初险些没有那种家禽高,天赋能力也十分生疏的小姑娘的确是凭着旧人类守卫们对驯养物的严密禁锢才顺利与之达成了初步接触。

        不过作为背负万众期盼的新人类,她的天赋非常好用,短短两三个小时过后就不再需要守卫的帮助了。——那时候,那些奇异的眼睛已渐渐从混沌走向灵动,体态也迅速向成熟期发展,轻而易举长到了能够俯视她的高度,但她听到许多心音,无一例外亲近而温驯。

        小姑娘曾经得意洋洋向旧人类中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炫耀自己的成果,而他们的长辈得了讯息,立刻将那批已经成熟的生物充分炮制:血肉被有天赋的孩子们分食,试图为之铺垫觉醒天赋的根基;羽毛和筋骨则用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方法做成武器,宣告冷兵器再次登上历史舞台;韧性十足的皮毛当然是制成衣物和鞋帽,更是安全又保暖;就连因末世变异不宜食用的脏腑都可以聚集到一处,充当诱杀外星生物的饵料……

        因为是第一次驯养,那批生物数量并不多;至少,小姑娘能轻松辨别那曾乖巧聆听了自己所有秘密的十一双眼睛。尽管在驯养之前就已被旧人类长辈们诚实地告知,这批物资注定物尽其用,但她仍庆幸地位尊贵的神女不必关注那些冷漠繁琐的炮制过程,也就不必……将那十一双眼睛失去光彩的模样铭刻在自己尚不丰富的记忆里。

        小姑娘也还记得那时候基地上下人人欢喜鼓舞,对自己更是赞不绝口的情形——那些狂热到近乎令人恐惧的信仰似乎就是在那一刻萌芽,仿佛她这神女终于代表哪一尊仁慈的神灵降下恩赐。

        第二次驯养的生物就增加到了数百只,驯养周期却令人惊喜地缩短了大半。除了小姑娘自己,没人留意到,那几百双眼睛,来时混沌一片,走时也未有半分清明。瞧她进步得多快,一次就学会了令它们尽快成材的窍门,而不必再浪费心思沟通引导那些懵懂的心音了。

        此后几次驯养,生物种类各有不同,就连凶残无比的外星生物都被基地绑来试过,可惜她的天赋毕竟没到如此不讲理的地步;数量仍是几百只,也许有所增减,但她懒得细数,送走一批又一批懵懂的“物资”时也渐渐不再有那种矫情的惆怅了。

        不再为任何生灵启蒙智慧,不再寻觅一双耳倾听心事,不再奢望一双眼消解孤寂。这是小姑娘懵懂中为自己划下的界限,直到她同那条奇怪的黄犬相遇。

        大狗的瞳仁是浓郁到发暗的金色,比她见过的所有眼睛都漂亮,包括所有原生物种和非原生物种的。当它垂眼看来时,小姑娘几乎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成功驯养生物的情形,而阿曜的目光比那更为炽烈,也更为深邃温柔,她分明不解其意,却也忍不住沉沦。

        可大狗又那么脆弱——虽然看上去比她强不少,但荒野中多的是比它更厉害的角色,而它可没有小姑娘的天赋能让它们至少没受刺激之前不会随意下口。

        还是在那片柔软洁净的沙地上,女童与大狗相对而坐,她目光落在大狗才上过药没几天又添了新伤的前爪上,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阿曜,我必须要驯养你了。”小姑娘眉目肃然地碰了碰黄犬右前腿上一处皮肉翻卷的伤口,像是做了个极郑重的决定。那是它自上回见面以来伤得最重的一处,小姑娘只小心地一碰,就感到指腹下一阵细微的颤栗。

        我的荣幸,埃里克在心底叹息着答道。黄犬便果断低垂了头颅,十分驯服的模样。于是小姑娘不再顾虑驯养了大狗却又任它流落在外是否会令基地的旧人类长辈们精神紧张,认认真真张开手臂将黄犬巨大的头颅抱了个满怀——不是必须如此,只是她忽然想起旧人类长辈们每每出完外勤归来,共同庆祝或相互舔舐伤口时时同伴紧紧相拥的情形,忽然也想试试拥抱的滋味而已。

        孩童的手臂柔软纤细,体温却比犬类略低,埃里克被环抱的部位便传来一圈儿细微的凉意。他只来得及庆幸自己身上出除了行走荒野时为自身安危着想必要的伪饰,前不久才打理干净,就被拖进一处绮丽的宫殿中。

        是的,宫殿,他愿意这样形容。尽管他知道,除了那些过分精致的壁毯、花瓶以及脚下柔软厚重的羊毛毯子,这里的景象与任何一处寻常人家的客厅实在没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那大概就是无处不在的鲜花装饰吧。那些花枝被主人打理得像是慵懒半卧的贵妇人,一种银亮的丝带将它们三五捆扎成束,正如妇人暧昧的束腰。竹编的花篮散落在厅堂的各个角落,略修长的钟形花朵令它们很容易被误认为清纯的百合,但那种深紫近黑的色泽,即便是在辉煌的灯光下依旧故我地渲染出一片独属于暗夜的淫靡,灯光所不及之处,则是全然的死寂。

        这是哪里?是蜜萝与贝尔纳不为他所知的过去吗?为什么这不祥的景象却令他心头生出源源不断的温馨甜蜜?埃里克觉得自己一定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讯息。可是,是什么呢?青年人站在“宫殿”中央的羊毛地毯上,一时茫然。

        “我来找你啦!”小姑娘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当然不是情人温柔的附耳私语,而是一种近乎嚣张的宣告,从四面八方向他汹涌而来。

        “你在哪里,阿曜?快点出来迎我!”不过下一句就好得多了,至少声源已经迅速被收束为一点。埃里克朝那一点望去,入眼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身——那是个黑发黑眼的亚裔少女,面容精致,身段窈窕,盈盈浅笑间,便是世间绝顶的艳色。

        蜜萝!埃里克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但少女的神色令他及时止住了欢呼——那双眼注视着他时固然也满含柔情,但女儿对父亲的温存依恋和情人眉来眼去的火热缠绵到底有许多不同。

        是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比起一只并不好看的宠物或是一个痴恋着她的情人,当然更需要一个能够尽情依赖的父亲。关于这一点,从小姑娘第一次突如其来的忸怩起,埃里克就已经有所预料了。于是他拿出父亲应有的宽和,向少女快步走去,然后……习惯了当四足动物的青年人“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阿曜!”少女小声惊呼,带了点儿忍俊不禁的意味。她好像也不太适应目前的身躯,不过歪歪扭扭晃了两下就已经走得稳稳当当——倒是比埃里克适应得快多了。

        “阿曜,这里布置得真严密,简直像是老一辈人画过的那种宫殿一样——你以前的主人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少女小心翼翼避开散落满地的曲谱和一些雕成蝎子跟蚱蜢模样的金属把手,快步走到青年人跟前,一面小心地将他搀扶起来,一面随口问道,“不过他末世来临前不在华夏生活吧?我看这些布置风格好像跟基地里那些长辈的都不太相像。”

        直到一只胳膊被少女爽快地架在身上,埃里克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人身。他看向初时还有些讶异,此刻已然毫不惊奇的黑发少女,禁不住有许多话想问。

        “这里算是你的潜意识吧,就像你睡觉时做的梦一样。这里的一切,包括我的形象都是你的潜意识投影,大概就是……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子,我在这里就是什么样子。”少女一面熟练地解释,一面扶着青年人坐好,大约是担心他勉强站着还会再摔一次。这样的解释固然过于简单粗暴,但倘若对象真是一只思维简单的犬类,这就最合适不过了。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聪明又亲人的狗狗呢,居然连自己的投影都是主人的形象。”少女的语气亲近又得意,她欢欢喜喜地打量着青年人流金的眼眸,笑得毫无芥蒂,“幸好这双好看的眼睛还没变得跟他一样——这是不是说你也很在乎我的想法呀?”

        埃里克想解释自己从前没有主人,也不是犬类强作人形投影。但这样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异常呢?尤其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宏伟宫殿是何来历。

        好在总还有部分是可以倾吐的。青年人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有些生疏地开口:“这不是主人的模样……”然而黑发少女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你,主人,模样。”埃里克意识到少女此刻显然还不会法语,只好换成更不熟练的东方语言——简单的日常交流没有太大问题,但仅限于聆听,说就只有一个词一个词艰难地往外蹦,“我,主人,爱人,模样。”

        老实说,虽然生疏,但这还是第一只不需要她教就会自己开口说话的生灵呢,而且咬字还算清晰,语序也基本正确。结论:阿曜果然是只聪明的狗狗。嗯,至少应该比二哈聪明。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的样子不是你主人的样子,而是你主人配偶的样子,而我现在的样子才是你主人的样子?”少女相当熟练地翻译出青年人想要表达的意思,有点儿拗口,但足够简单明了。埃里克赶紧点头,就见她好奇地捏了捏自己白白嫩嫩的胳膊,满眼好奇,“你以前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我能感觉到,她在你眼里好像非常强大。”

        “神奇,温柔,保护,宠爱……”照例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跶,但从第三个词开始,青年人金色的眼眸几乎在闪闪发光,看得少女莫名有点儿不是滋味。不过没等她说点儿什么,埃里克就已有所觉察——他用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眸期盼地注视着她,先指了指自己:“保护”,又指了指她,“宠爱……”

        “你打算保护我,宠爱我吗?”少女只以为大狗虽然有过主人,但仍不精通人语,于是说话也尽量简短,得到青年人肯定的答复后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好呀,那就先谢谢你啦!”

        其实,埃里克的本意少女只猜对了一半。但,只要能时常相聚,谁宠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下意识就想甩甩尾巴,又在意识到自己已是人身时神情微妙地停下了动作。不过青年人立刻大着胆子凑近少女颊边,想要留下一个温存的印记——途中一不留神没按捺住蠢蠢欲动的舌头,习惯性舔舐了两圈儿,然后立刻被少女小声尖叫着推开。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青年人愣了愣,立即假装镇定地吐着舌头,一脸懵懂地看向少女不幸又被口水糊了小半的右脸,湿漉漉的金色眼眸显得尤其纯良无辜——反正他还是黄犬阿曜嘛。

        好吧,这下可以确定了,再聪明的狗狗它也还是狗啊!而她怎么能跟一只狗狗计较表达友善的方式呢……少女熟练地毁灭了黄犬“罪证”,并且更加熟练地说服了自己,于是她本来也没太生气的神情,在看向大狗时就又变得软和起来。

        “阿曜,我们人类表达友善的方式通常是握手,拥抱,最多亲吻,就像这样——”少女小声抱怨着,毫无芥蒂地拉着青年人依次实践了一遍。说到亲吻时,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青年人颊边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浅吻,黑漆漆的眼眸显出些新奇叛逆的意味——虽然收养她的旧人类长辈们总是不断强调,作为神女,一定要保持身躯的纯洁,不得轻易让异性触碰,但这又不是她的身躯,阿曜也不是人类异性,对吧?

        四、

        小姑娘对大狗的驯养从剃毛开始。

        说来尴尬,虽然从第一次遇见小姑娘之后,埃里克就有意识地将自己尽量打理干净——为此甚至甘冒被荒野中那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们追捕以及微型毒物叮咬的风险;但老实说,末世降临以来,人们就没见过外表周正的感染种生物,倒是某些进化完善的外星入侵种,虽然凶横嗜血,外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遇到小姑娘时,黄犬身上的毛发已经很少了,根本掩不住一身紫红的皮肉,等她手脚利落地给自家大狗来了次“抛光”过后,那些遍布全身凹凸不平的瘢痕就显得更为可怖了——它们是大片脓包反复破裂结痂在皮肤上留下的痕迹。唯一的好消息,大狗显然早已过了最危险的感染初期,好歹不必小姑娘费心思同那些危险度极高的脓水以及千奇百怪的并发症作斗争了——就算她作为新人类不虞感染,但如果有选择,她当然也希望远离一切恼人的污秽和麻烦。

        那时候一定很难捱吧。但当她指尖轻抚过大狗背脊上层层叠叠的瘢痕,又忍不住叹息着想:要是当初我在就好了——就算没办法逆转感染进程,说两句抚慰或激励的言语总不算太难。

        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这种无意义的念头——末世出生的孩子,向来少有心肠柔软的机会;而她这金尊玉贵的“神女”,若抛去面上的悲悯,恐怕比承欢亲族膝下的同龄人们还要冷漠几分。何况,那些丑陋的瘢痕本不是黄犬独有——但凡属于感染种的生物,包括不幸被感染的外星入侵种,哪个不曾在这蛮横的改造中挣扎,不过是因为在阿曜身上瞧见,她才会有几分心疼。

        埃里克并不知道小姑娘这一番心思,但为他擦拭身躯时愈发轻柔的动作是不会骗人的。黄犬确认过小姑娘目前的位置非常安全,就小幅度地晃了晃同样光秃秃的尾巴——那里连同黄犬全身整片瘢痕密布的皮肤都被小姑娘用捣得极细的药沫精心涂抹了一遍,此刻正传来一阵绵绵不绝的疼痛——才涂上时还只是隐隐约约的刺痛,没过多久就已变成了灼烧般的剧痛。

        “这种方剂原本是我一位长辈用作帮他的蛇宠褪皮,正好把你现在这副处处结痂的老皮褪掉,这会非常疼,也会令你非常虚弱,但配合我的天赋,可以令你新生的表皮更有韧性,或许还能顺道给你美美容——”小姑娘俏皮地笑道,黑漆漆的眼底却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镇定,“别紧张,阿曜,这过程并不长;而且这里离基地不远,附近经常被我的长辈们带队清理,应该没有我应付不了的存在——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小姑娘紧盯着从上药开始就乖乖静坐的大狗,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极低,也不知是说给伙伴还是说给自己。黄犬全身都被药沫遮得严严实实,实在不方便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埃里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垂首,谨慎地用舌尖在小姑娘额头轻轻点了两下。

        “阿曜!”小姑娘条件反射般娇嗔一句,却是神奇地放松下来。她略一迟疑,轻轻倚着大狗坐下,“去我那里玩儿一会儿吧,放心,我不会忘记分一部分心神留意周遭环境。”

        这种程度的痛楚相比埃里克从前四处流浪时不时遭受的那些近乎致命的创伤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出于某种不可言述的掌控欲,他默许了女童的提议。于是下一刻,灼烧般的疼痛远去了,而他受邀进入一片奇特的天地。按小姑娘的理论,这应当是她的梦境。

        那是一片异常柔和的天地,几乎找不到一处冷硬的棱角,埃里克目光所及,尽是一种明亮的浅金色。然而这片天地又如此荒芜——一除了一面面形态各异的镜子草草拼接出支离的边界,入眼竟只有女童含笑的面庞。那面庞也镀着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像是末世降临前,晴朗秋光的投影。埃里克张了张嘴,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此处的投射仍是黄犬的模样。

        “你可是第一个被我邀请进入这里的伙伴。”小姑娘的话总让人忍不住心头发软,她见大狗一脸复杂地盯着那些镜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阿曜,你想不想提前看看我们的基地?”显然,小姑娘还没放弃把大狗接进基地常伴身边的打算。

        黄犬没什么表示。对小姑娘来说,这就代表同意了。于是一面朴素的落地镜凭空出现在埃里克眼前,比小姑娘略高,但仍需他低头细看。小姑娘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镜面上就开始显出影影绰绰的人像来。

        埃里克很早就领教过那些在荒野行走的人类令人瞠目结舌的底线,却是第一次将末世人类的生活看了个真真切切,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小姑娘偶尔提起的“神女”身份意味着怎样的荣光及责任。那荣光太刺眼,而责任又太过沉重,容易窒息一颗稚嫩的心灵。

        “一切拥戴、护卫我的生灵都应获得恩典。”小姑娘又摆出那种浮夸的悲悯,凑趣地跟镜中的自己一同念诵那些荒唐的语句,同时刻意向大狗投去意味深长的眼光;可惜埃里克看着小姑娘娴熟的转变一点儿也不开心。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困于这该死的黄犬形态,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耷拉了耳朵,委屈地呜咽了两声。

        到底是时常一起玩耍的伙伴,小姑娘看着大狗无精打采的模样,灵光一闪,很快读懂了埃里克的委屈。她对自己“梦境”的控制显然比埃里克高妙得多——也就是一闭眼的功夫,小姑娘又自得地笑了起来:“好啦,阿曜,你想说什么?”

        变回青年人模样的埃里克身高就与最高大的那些镜子相差仿佛了。他紧抿着嘴唇,挑了一面人影稀疏些的镜子快步上前——虽然这才是他第一回被小姑娘邀请入梦为客,但在此之前,小姑娘可没少仗着自己的得天独厚的禀赋偷溜进他“梦”里要玩耍;不论如何,类似说话和走路这类小事他总算不再生疏了。

        镜中景象多是生活艰难的普通人们令人头皮发麻的狂热或绝望哭诉,间或闪过零零碎碎的小片园地,具体大小和边界形状都取决于基地建设起来之前,此地的水土条件;园地里种着些末世以来公认经济实惠的植物,还有几片密密麻麻圈养了大群的牲畜禽类——比埃里克才来这个世界时那种全然混乱无序的状态要好得多,但看得出来绝大部分物资仍不算宽裕。

        “除了这些呢,镜子?你完成基地的任务以后做什么?”埃里克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垂下目光——镜中如沙丁鱼罐头般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以及四面八方过分迅速的变换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晕眩。青年人尽量将语气调整得轻松而充满兴致,就像一只单纯对人类生活感到好奇的聪明犬类,下唇不自觉拉直的线条却没有丝毫放松。

        “就……让阿姨帮忙换上好看的衣服,待在基地最靠近地面的地方,听其他人说话之类的吧。”小姑娘想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显然,她将培育那些生物当做基地分配的任务,却将倾听祈祷,被崇拜、被赞美或是被咒骂都视作寻常。

        但别的孩子,即使是不幸被这可怖的世界夺走至亲,吞噬了大部分天真与美德的那一部分,也不会像她一样,仿佛当真只是一尊漠然的神像。埃里克忽然了解从前蜜萝带他流浪卖艺时宠辱不惊的心境是从何而来了。这实在是种令人敬佩的特质,与她天赐的异禀及其公平施与每位信徒,广博的温柔慈悲相结合,的确无限接近整个人类族群深陷绝境时对救世主的大部分臆想——不枉拥有顽强意志与卓识远见的那一小撮顶尖旧人类们苦心孤诣的谋划。

        “其实记不太清了,不过肯定没有跟你在一起好玩儿。”小姑娘好像才意识到青年人的不适,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所有影像却一瞬定格;下一刻,那些或晶莹或朦胧,或平滑或扭曲的镜面就片片崩碎,化作一道道炫目的淡金色流光,在她比青年人宽敞许多的“梦境空间”中编织出一副熟悉的场景——正是那处藏在埃里克意识深处的华美厅堂,不过许多细节处又被主人任性地增增减减,改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

        “所以你现在想唱歌给我听吗?”等青年人双腿并拢在沙发上坐好,小姑娘就在一旁趴下来,毛茸茸的脑袋正好垫在他膝上——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重了些,好在这人肉坐垫足够强壮。她翘起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瞄了一眼厅堂中央柔软的羊毛毯子,遗憾地叹了口气。

        埃里克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只有苦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每当他踩上那块毯子,内心就会生出些杂乱的欲念——并非指向此刻乖巧趴在膝头的小姑娘,却也不能说同她全无关系。而这样的心思,即便自认无罪,却又怎么好对小家伙明言呢。

        “想听什么?”青年人的嗓音比平常略低,听的人心头直痒。他含笑从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轻抚过大半个脊背,落在小家伙身上的目光无限专注,无限温存。

        这就是明明作为意识投影,犬形态也不影响开口,她却偏要隐瞒这个事实,把阿曜变成人身的缘由了。小姑娘软绵绵地贴在青年人膝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唱点舒缓的吧,这对你正在进行的蜕皮也有好处。”她舒服地半眯着眼,不太淑女地打了个哈欠,把脑袋往一侧偏了偏,声音有些含糊,“等会儿换我来唱。”埃里克也不觉得冒犯,他有点儿惊喜地应了,熟练地哼起一首曲调柔和、节奏缓慢的摇篮曲,心底却忍不住琢磨,是不是自己近段时间以来孜孜不倦的“引诱”终于见了成效,这向来没什么浪漫心思的小家伙终于对音乐产生兴趣了?

        他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老皮剥落的灼痛固然难耐,但埃里克作为黄犬独自流浪时,受伤早就是家常便饭,自然知道皮肉新生时的瘙痒比单纯的灼痛更加磨人。只是老皮剥落之初,他还来不及有更深刻的体会,小姑娘的“梦境”就几乎将那种灼痛完全隔绝;面对这仿佛深入骨髓的瘙痒时,却仿佛失去了效用。青年人强忍动作的欲望,低头看向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姑娘沉沉地睡在他膝上,呼吸是新人类特有的悠长,但并不完全均匀,且比平常略重——他们分明没怎么嬉闹,她却像是累极了。

        事实上,小姑娘操纵“梦境”暂时隔绝青年人对身躯的感知固然疲惫,但远未累到沾床即倒的地步,至少,继续维持感知隔绝的力气还是不缺的。但阿曜太弱小了,与荒野里那些危险的掠食者相比就更是弱小得让人揪心,而清醒体会蜕变的过程虽然难熬,却对迅速掌控新生的力量很有帮助。

        小姑娘想起自己还得让伙伴在荒野里流浪很长一段时间,只好硬起心肠假装熟睡,指望这能让伙伴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就如她先前要求青年人哼唱舒缓的曲调一样,蜕变过程中精神起伏平缓些也有益处;而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阿曜对她的重视与宠溺几乎让这位生来就身在高处不胜寒的神女受宠若惊。

        瘙痒的感觉逐步加重,埃里克先是在不影响小姑娘熟睡的前提下轻轻拍打眼周和脖颈等相对敏感的位置,接着便不得不尝试把小姑娘从腿上挪开。当他将手掌轻轻垫在小姑娘颈下时,她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青年人浑身难耐的颤栗。

        小姑娘躺在沙发上,又“睡”了一会儿才假装悠悠醒转,恰巧卡在青年人在羊毛毯上来回磨蹭,即将忍耐不住四下抓挠的时间点。她揉着眼睛“惊呼”了一声,转眼就挪到了埃里克身边。小姑娘的手臂纤细柔软,仿佛谁都可以轻易摧折,却轻松将青年人十指禁锢在掌中。

        小姑娘的力气自然不能同巨大的黄犬相比,但单论意识强度,埃里克却无法与天赋异禀的小姑娘相比。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才是主人。小姑娘抓着青年人试图自我伤害的双手,轻轻哼唱起自己从前从他那里听来的舒缓旋律——清醒地蜕变固然很好,但青年人意识强度毕竟有限,须知凡事过犹不及。

        很平常的曲调从小姑娘嘴里倾吐出来就好似染上了奇妙的魔力——难耐的瘙痒在这纤细稚嫩的歌声中渐渐隐去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种磨人的感受。埃里克尽可能不那么明显地用背部磨蹭羊毛毯,觉得自己之前试图用欲念对抗痒意真是一个蠢到不能再蠢的主意——尤其是,因为是意识投影的缘故,除了那可怕的瘙痒之外,某种羞耻的欲念也是遍布全身。

        但小姑娘好像不这么想。她发现青年人没有如期睡去后,疑惑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两遍,忽然身形一涨,变成了最初进入埃里克“梦境”中时被投影成的黑发少女模样。

        “阿曜,要我帮你纾解吗?”小姑娘难得细心,就连声音都同埃里克记忆中那最为鲜明的印记如此相似。他恍恍惚惚朝“蜜萝”笑了一下,汹涌的欲望与平素深藏的思念忽而如山洪倾泻——几乎将他彻底埋葬。

        五、

        如潮欲念亟待宣泄,埃里克却发现自己又变回了黄犬的模样,而且相较真实体积几乎缩小了数百倍——少女模样的小姑娘轻轻松松伸手一捞,就将目前与末世来临前未经变异的小型犬类大小相仿的黄犬捞进了怀里。

        “感染种通常兼具外星入侵种和原生异化种的特征,而我的天赋能力只能作用于原生种——理论上来说,我也能对你过分杂乱的意识波动进行纾解驯化,但实际上,如果不是你的显性特征与原生种比较相近,你又远比一般非人生物聪明,我绝对不会冒险驯化你。”少女模样的小姑娘一条手臂以一种不会对其有所损伤,但也不会被轻易挣脱的力道将“大狗”圈在怀里,另一手则很有技巧地在它身上揉按,从头顶到脊背,再到黄犬不安扫动的尾尖儿。她的语气比平常沉稳几分,像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而被驯养者一面急躁地在少女怀里四下磨蹭,一面又忍不住在瞬息清明中庆幸自己此刻无力犯下罪行——少女细致的精神按摩并不能减轻那种深入骨髓的折磨;事实上,那种温和的刺激甚至令他对躯体的一切感知都变得更为敏锐活泼,几乎立刻就将一场原本或许难免吃些苦头,但绝对性命无虞的蜕变推到了凶险莫测的地步。

        小姑娘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怀中的身躯在剧烈挣扎中偶有模糊扭曲的痕迹——这里是她精心构筑的“梦境”,而她与阿曜在这里具现出的形象都是意识的投影。在主人未曾起意驱逐,客人也没打算逃离的情形下,仍出现形体不稳的状况,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阿曜的意识正渐渐脱离与身躯的联系以至于无处承载而将要涣散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毕竟,就她所知,或许绝大多数生物的意识强度都不能同自己相比,但每种生物,无论是荒野中那些横行霸道的顶级掠食者还是基地里终日劳作也只勉强糊口的底层旧人类,只要还没咽气,其意识与身躯就天然维系着一种最为紧密的关联。

        除非……阿曜并不是感染种,而是表象与之相似但核心完全不同的寄生种?小姑娘迅速回忆了一遍黄犬被剃毛过后光秃秃的,遍布紫红色瘢痕的皮肤和相对自身体型而言瘦骨伶仃的身形,不由摇摇头,迅速否定了这个猜测——那绝不是个令寄生者有安全感的地方;而且,她那么喜欢的金色兽瞳,如果只是一只本体未明的寄生种随时可以舍弃或吞噬殆尽的部分,那也太糟心了些。

        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得不那么凝实了,挣扎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减弱了许多。小姑娘小心翼翼把兀自挣扎的黄犬举到齐眼高的位置,点漆般的眼眸中却隐隐约约映出自己仿造的“宫殿”一隅;几束百合般的深色花朵疏密错落,与黄犬身上大片已模糊了轮廓的瘢痕重叠,仿佛半透明的犬躯上某种不祥的烙痕。

        那紫红的底色仍在一刻不停地淡去,那烙痕的轮廓却渐渐鲜明;对此,小姑娘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像平常对旧人类们毫无新意的哭诉祷告那般置若罔闻。事实上,她到现在才隐约意识到那些千篇一律的哭诉与祷告背后藏着怎样一颗泣血的心。

        可哭诉和祷告都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她是旧人类长辈们苦心打造的神像,但当她端坐在那孤高凄冷的神龛,日复一日传播基地高层们精心编撰的教义与法令时,从未有神灵慷慨的回应,而理论上能够驯服感染种的天赋能力在此刻也已无用。小姑娘没空后悔自己莽撞的驯养行为,她再次把黄犬塞进怀里,口里胡乱哼着安慰的曲调,平常作为一尊神像并不被看重的头脑头一次承担起如此紧要的责任。

        不,其实也不是完全无用。终于,在放弃那些关于大狗种属的揣测思考后,小姑娘很快想出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黄犬身躯的蜕变是个不可逆的过程,一旦开始就不可停止,途中血肉、骨骼和神经几乎都会经历崩溃重组,如果继续这样不作为下去,强度有限的意识一定会被牵连至涣散;但不论为什么,阿曜意识与身躯的联系并不紧密,或者说,比寻常生灵薄弱得多,这固然给他的意识带来无处依托的危机,但它若咬咬牙舍弃这具其实并不为荒野垂青的身躯呢?

        是呀,阿曜意识强度有限,她完全可以狠狠心彻底切断联系,然后把阿曜永远留在“梦”里!老一辈不是也有生灵死后化为魂灵入梦的说法吗!小姑娘仿佛豁然开朗,继而一秒也不耽搁地将这天才的想法付诸行动——基地里从未有人明着反驳经神女之口做出的决议,而埃里克此前无条件的宠爱显然也不足以令小姑娘生出询问对方意愿的念头。

        于是埃里克感到种种磨人的感触忽然消失无踪——比小姑娘最初邀请他进入“梦境”中那次更为迅速彻底,以至于竟让人生出一种仿佛能够漫步云端的轻盈错觉。埃里克长舒一口气,下一刻,他本能地从少女怀中一跃而出,落地时又成了双足直立的姿态。

        “对不起,阿曜,我们的驯养计划出了点儿差错——你得一直待在我这里了。”脱离躯体束缚的意识必为真实,可这真实着实惊人。小姑娘扯了扯嘴角,看着青年人模样的投影,习惯性想摆出自己最为熟悉的那副庄严悲悯的笑脸,但又觉得不大妥当,只好让唇线继续保持平直。她的声音偏小,像是愧疚,但又掺杂些命令的意味。

        倘若我真能永远伴你入眠就好了。埃里克宽容地笑了笑,并不戳破那双黑眼睛里没藏好的忐忑悲伤。他轻轻踮脚,那种轻盈的感觉并未消退,让他忍不住随之放空思绪。

        “埃里克,”青年人吐出几个平滑的音节,像是想让小姑娘记下些什么;但最终只微微一顿便启唇轻唱起来,“我曾有位恋人,她有夜色般的乌发与阿凯隆特河般幽邃的眼波;她用繁星作我的爱称,我这卑微的顽石便也飞上天穹,生出煌煌光明……”

        那是多么优雅动听的歌声呀!尽管小姑娘一句也没听懂,但她笃定那也应当是种非常古老的语言,拥有丰富的词汇和独特的韵律——至少青年人的吟唱是如此。小姑娘看到那双半透明的金色瞳孔色泽比原先略浅,但也更显明净。很难说那双眼里揉进了多少汹涌复杂的情绪,但小姑娘所见唯有一片温存,宽厚,柔和,绵绵无尽,让她有种时移世易也不会遗忘的错觉。

        “你就这么喜欢你从前的主人吗?”那样深情的歌唱令她总觉得自己该回应些什么,这些日子在阿曜身边无意间的“偷师”也不至于毁掉这动人的旋律,只是将要开口时才想起,现在这投影并非自己原本的形象。于是小姑娘带点儿委屈又带点儿羡慕地向青年人问道,尽管她已意识到阿曜大概并非犬类,甚至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至少也不属于这个年代。

        小姑娘惯用的汉语慢了好几拍才被埃里克渐渐混沌的头脑解析完毕。青年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正斟酌着回复的字句,就见小姑娘了然地颔首,发出一声似轻松又似遗憾的叹息:“那么快去找她吧——我就不留你了。”话音落下,埃里克发现眼前的壁炉、羊毛毯和散落各处的深色花束乃至整个温馨明亮的厅堂都飞快地褪色、模糊;而在小姑娘眼里,青年人本就趋于虚幻的身形正以更惊人的速度淡去,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如果你没有魂飞魄散的话,能记我多久呢?好吧,只是个弱小的感染种而已,或者更弱小的旧人类?反正肯定没我记得久……”虽然作为分属不同光阴的生灵,他们迟早会将彼此遗忘。小姑娘不死心地在重新复原的其中一面镜子上描绘着初见时大狗近乎光秃秃的滑稽模样,可空荡荡的“梦境”里已经没有一点儿青年人的气息了。

        按旧人类固有的印象,这时候正该大哭一场。小姑娘站在四下无人的旷野里,悄悄吸了吸鼻子,忽然被什么暖呼呼、湿漉漉的东西轻轻舔了一下脸颊。她惊讶地抬头,入眼是一片均匀浓郁的金色毛发,从数米高的犬躯上顺服地垂落下来,漂亮得不可思议;那双兽瞳也是张扬的亮金色,但眸光明净,未染尘霾。这应当是这具驯化完全的犬躯中新生的意识,本能地向驯养者献上忠诚——除了大狗令人措手不及的意识本源以及同它不可抗的别离外,这次驯养下的蜕变结果堪称完美。

        “所以,也许你有金毛血统?听老一辈说,在末世降临前,那就是一种聪明活泼而且相当亲人的猎犬呢。”小姑娘嗤笑一声,目光扫过不远处已入土了一半的野物尸体,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巨型犬只沾着尘土的前爪和两侧唇角凸出的锋利雪亮的犬齿,熟练地将阿曜的离去划入末世最寻常不过的离别。

        我曾经找到过一个同伴,但它好像早就有别的,更亲密的同伴了。

        神女在荒野里带回了一只异常神骏的生物,看起来像是地球上原生的犬类,但向外凸起的獠牙以及过于巨大的身形又是象类的特征。这只生物美丽,威武,沉默,庄重,是神女最可靠的守卫与坐骑。所有人都相信它是神对麾下使者的赠礼,后来就连小姑娘自己都当了真,虽则她从没像传闻中那样,从这位沉默忠诚的伙伴那里聆听过一次信众们臆想中的神谕。

        没有神灵会慷慨地给予人类安全的庇护所和充足的衣食,对她这苦心塑造的神像顶礼膜拜没有任何意义。快要长成少女的小姑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当然,那些衣食的出产她当居首功,而现下安全的庇护所也曾有与她年纪相仿的这一批新人类们的血泪淌过。不过假托神灵之名以给那些脆弱愚昧的信众一个自我管束的理由而已,也谈不上受之有愧。

        但她还是喜欢借着聆听神谕的名义跟阿寰单独待在一起,也许是悄悄诉说自己对某位直捣虫巢的英俊少将情有可原的少女心思;也许是痛快地发表一番关于地球彼端的丧尸政权偏激甚至愚蠢的意见;当然,也可能是对相熟的战士们不知何时就天人永隔的担忧或慨叹……

        总之,一切作为神女绝不可述诸于口,容易令信众们过度亢进或意志消沉的话题都被小姑娘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就好像那只黄犬眼里住着另一部分自己——作为一尊宽仁神像之外的部分;而那位忠诚的卫士总是郑重地倾听,却自始至终不置一言。

        捡回阿寰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这对新人类而言有些不可思议;失去这礼物的情形倒记得十分清楚——那是在更久以后,物质随科技的转向发展渐渐略有盈余,人们,即便是脆弱的旧人类,绝大部分也已经习惯了在末世挣扎求生的命运,同时开始激烈排斥一切远离物质世界的概念。

        于是神像也不再被需要了——鉴于出产衣食的珍稀天赋,或者还有收养她那位旧人类长辈的威慑庇护,小姑娘在基地的地位依旧超然;但那些自以为被欺骗、被愚弄的信徒们可以烧掉那些并不冗长的经典,将相对空阔的神殿用作堆积衣食的仓储;而她那位已经被基地战士们借去很长一段时间的伙伴,完美继承了曾经人们臆想中那位神灵慷慨的品质,向所有曾被她驯养的生物那样,献出了自己的皮毛骨肉,以及可能献出的其余所有。

        兼具美貌、威风和忠诚的生物总是很得人们喜欢的,如果紧要关头还能为人类的需求引颈就戮就更好了。阿寰形状完整的头颅被面颊沾血的战士们满怀感恩地还给小姑娘时,她眼眶里难得跌出几滴温热的泪水,从前那些渐渐模糊的喜欢与依赖在她脑海里剧烈地翻涌了一阵,然后更加果决地沉寂了。

        还没有听过阿寰唱歌呢。某个奇怪的念头闪过,随即就被主人自嘲着荒诞丢掉了——阿寰分明只是犬类,而她也从来对战士们或是旧人类们劳作时那些单调聒噪的所谓歌唱毫无兴趣——就好像她曾在比这丰饶百倍、瑰丽百倍的音乐之海中浸润过一般。

        小姑娘长到少女时期也仍是得天独厚到最让旧人类绝望的那类新人类;而当新旧人类冲突日趋尖锐,直至无可回避时,她这新人类的标志自然也首当其冲。最后的最后,是她为了收养自己那位旧人类长辈身陷火海,那位旧人类长辈则以一身骨血交换她一线生机,而她那双曾用自己都不解其意的悲悯宽仁抚慰信众的眼眸里也仍残留些从前高坐神龛时的从容。

        “如果你运气好点儿,我就不欠你了。”这是那位旧人类长辈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姑娘后来在另一个五光十色的年代依稀想起:将自己供进神龛里,最初似乎正是他的提议。

        可那时候,她透过那位长辈以纯粹的旧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燃烧生机铸就的护盾,看着四下里被滤成亮金色的烈焰,脑海中一闪而逝,是一双比烈焰更炽热明亮,却无限温柔的金色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天啊,我到底为什么要写这个坑爹的番外!

        不多好歹还是跪着写完了……

        以及,但愿小天使们没懵逼,这里的时间线直接接女主在佩罗海湾被夏尼捞起来就好

        不过,下章时间线回归,仍接上章桶子出海殉情(当然要未遂被救)

        最后,请注意,这是桶子穿去了蜜萝在末世的童年,但这只是个意外,所以最后这俩(是的,包括桶子)对这一段儿谁也不记得,然而会隐隐约约残留好感,所以在本文开场时间线才会勾搭得那么快。因此,我标注了番外,看了逻辑更完善,不看或者看不懂(鉴于我清奇的脑回路,这个可能性相当不小)也不影响系列ORZ

        话说,如果我说桶子不是金毛而是松狮会怎样?